疫情下的大众心理、社会权力和责任伦理丨专访许纪霖

发布者:管理员发布时间:2020-10-03浏览次数:128

疫情的警报声仍在呼啸长鸣,人们心头的压力未曾稍减。但随着时间的推移,许多人的情绪已经悄然发生变化,开始被厌倦征服,变得些许麻木。或许这是灾难下正常的社会心理,也是人基于本能的一种自我防卫机制,但我们不应当放弃思考的权利,不应对近在眼前的死亡与伤痛无动于衷。

  

  每日递增的死亡数字,不只是冰冷的数据库,而是一条条曾经鲜活却又瞬间陨灭的生命。长期致力于思想史研究的学者许纪霖,也在时刻关注着疫情的变化,但此刻他思考更多的是社会心理和文化层面的问题。比如,在恐慌和焦虑中,人们的心理如何调适?为何会有很多年轻人对疫情异常冷漠?这与网络社会的虚拟交往有何种关联?那些“逆行者”的行动背后,又有着怎样的责任伦理?这些问题关乎到具体行动背后更深层的文化和心理机制,值得我们深入剖解。


  

 

许纪霖,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教授、紫江学者,著有《中国知识分子十论》《回归公共空间》《读书人站起来》《安身立命》《另一种理想主义》《家国天下》等。


01

加缪与鲁迅在精神上是相通的


  新京报:这个疫情下的漫长假期,你是怎么度过的?心态是否有不同程度的起伏?

 

  许纪霖:到目前为止,我的假期分为两段,以27日为界限。在此之前,我过得比较从容,每天的生活在三个世界里游走:第一世界,关注疫情及相关的动态;第二世界,做自己的专业研究,完成了一篇关于五四运动中虚无主义的论文;第三世界是休闲娱乐,看电影或者到公园散步,心态比较平和,不太焦虑。

 

  但是,27日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,疫情在继续,武汉令人焦虑,各种事态令人愤怒。现在第一世界在扩张,第二世界的学术研究,虽然已经基本看完了第二篇论文的史料,有了基本框架,但总是有点心不在焉,无法真正投入。而第三世界的休闲娱乐,已经变得于心不忍。

 

  新京报:疫情期间在读什么书?此刻的阅读有何特殊感想?

 

  许纪霖:我很少有读闲书的时候,通常都是看与自己的研究或心境相关的书,因为在写五四虚无主义的论文,我又重新阅读了鲁迅的著作。实际上,我和鲁迅有一个特殊的渊源,我们都是绍兴人,还曾经是邻居,他住在大陆新村9号,我住在大陆新村3——虽然不是同一个时代。小时候,我家门前的那条路改名叫山阴路,也是因为鲁迅而改的。少年时期,我读着鲁迅的书成为文青,还模仿他的思考和笔法,以至于上世纪80年代发表一些关于知识分子的文章的时候,很多读者以为作者是一个饱经风霜的老先生。

 

  后来,我到中年时代开始喜欢胡适,和鲁迅渐行渐远,但鲁迅的影响依然挥之不去。虽然思想上有了距离,但心似乎是相通的。最近,我又重读了鲁迅,以及钱理群和王晓明两位的鲁迅研究,才发现少年时期对鲁迅的那种模仿和认识都是很肤浅的。我现在才算真正读懂了鲁迅,他在民国时候的感受依然栩栩如生。

 

  “五四时期是一个虚无主义盛行的时代,鲁迅的应对方式是绝望的反抗,虽然内心充满绝望,但不因此而堕落,成为犬儒,或者放纵自己。在某种意义上,鲁迅绝望的反抗,与加缪《鼠疫》中的主人公贝尔纳·里厄医生差不多。前不久,我专门写了一篇关于鲁迅的文章,在4月份有望发表面世。

 

  新京报:加缪的《鼠疫》,也是最近热门的作品。这本书的再度走红,不仅因为它的故事契合了现在的疫情背景,更重要的是书中的诸多隐喻具有普遍价值,加缪与鲁迅在精神上有相通之处。

 

  许纪霖:是的。上世纪90年代,我有过一场精神上的转折——也就是从那种革命时代饱满的、实在的、期待明天的理想主义,转化为加缪所写的意识到荒谬、但注重过程的西西弗斯精神。《鼠疫》也是如此,在书的最后说,人类永远不可能战胜鼠疫,因为老鼠无时无刻不躲在城市的某个阴暗角落里,时刻都会出来,这是一个宿命。但是,人类面对这样一个荒谬的宿命,并不是消极的,而是像那位医生一样站出来,这就是鲁迅说的绝望的反抗。在这个意义上,鲁迅和加缪是相通的。

 

  此刻,我的内心也充满了绝望。但是,至少对我个人来说,唯一的选择依然是鲁迅式的。鲁迅在和柔石谈人生时说,人应该学一下大象,第一皮要厚,流点血,刺激一下,也不要紧;第二,我们强韧地慢慢地走去。这段话让我很震撼——无论对个人,还是对这个多难的民族而言,都应该像鲁迅说的那样人生当如大象。洒脱与执著,消极与进取,虚无与奋斗,竟然奇妙地融合在鲁迅的精神世界深处,成为了他的双重逻辑。这对我们是有启发意义的。

 

  新京报:疫情期间看了什么电影或电视剧?印象最深的是哪一部?

 

  许纪霖:印象最深的是美剧《切尔诺贝利》。起初,我并不认为这部剧拍得好,在半年多前看第一集时就看不下去了。因为技术性太强了,一开始就围绕着大量的技术问题展开情节,让人很难进入。恰恰在疫情的背景下,我把它看完了,也有了另一番感受。

 

  《切尔诺贝利》,让我想起福柯关于知识与权力的著名理论。在高科技主导的现代社会,知识和权力的关系非常隐蔽,很多问题都是高度专业化的,外行很难判断其中的是是非非。真正的秘密只有专家才能知晓,这就是福柯所说的知识即权力:任何权力关系的背后都有一套知识话语,没有专业知识能力的人很难解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