龙珍华 | 驱疫与救治:唐诗中的疾疫书写(下)

发布者:管理员发布时间:2022-10-09浏览次数:10



三、唐诗中的防疫与医药



事实上,古人对于疾疫的发生,除归祸于疫鬼外,同时也认识到疫病的发生是因毒气、瘴气、疫气、疠气、戾气、温气等邪气所导致[49],中医有治“未病”的理念,为了防止邪气侵入而感染疾疫,往往也注意到预防疾疫的重要性。因此在唐代丰富的民俗活动中,既有驱傩禳灾的主观意图,也有着预防疾病的实际动机。有些特定的驱疫措施虽有一定迷信成分,但实际上也存在一定科学性,客观上也可起到一定的预防和治疗疾病的作用。在元日的爆竹、饮屠苏酒或柏叶酒,贴桃符、饮桃汤、吃胶牙饧,以及清明的插柳与戴柳,端午悬挂菖蒲与艾叶,重阳的登高、饮菊花酒、佩插茱萸等唐代习俗中[50],既有驱疫的迷信内容,也含有疾病预防的价值与功效。其中饮屠苏酒的习俗就可以说是一项重要的防疫措施。

《荆楚岁时记》载,“正月一日是三元之日也,……于是长幼悉正衣冠,以次拜贺,进椒柏酒,饮桃汤,进屠苏酒、胶牙饧”[51]。“屠苏”一词屡见于唐代文学作品中,有学者认为“其义多为元日药酒之意”[52],即唐诗中的“屠苏”多指可预防疾病的屠苏药酒。关于屠苏酒可预防疾病的说法,唐前就已存在,至于屠苏酒具体源于何时何地何人,难以确考。据唐代韩鄂《岁华纪丽》所载,屠苏酒起于晋朝,“俗说屠苏乃草庵之名。昔有人居草庵之中,每岁除夜遗闾里一药贴,令囊浸井中,至元日取水,置于酒樽,合家饮之,不病瘟疫。今人得其方而不知其人姓名,但曰屠苏而已。”[53]东晋葛洪《肘后备急方》也提到过饮屠苏酒预防瘟疫之方,可见唐前确已有元日饮屠苏酒以预防疾疫的风俗,到了唐代,则更为盛行。唐代孙思邈在其《备急千金要方》中详细介绍了屠苏酒的防疫目的、配方、饮用及效果等。


(屠苏酒) 辟疫气,令人不染温病及伤寒。岁旦屠苏酒方:大黄十五铢……屠苏之饮,先从小起,多少自在。一人饮,一家无疫。一家饮,一里无疫。饮药酒得三朝,还滓置井中。能仍岁饮,可世无病。当家内外有井,皆悉著药,辟温气也。[54]


孙思邈像


孙思邈提到,饮屠苏酒系按年龄从小到大依次进行,可“辟疫气,令人不染温病及伤寒”,多少随意,“一人饮,一家无疫。一家饮,一里无疫”,具有良好的防疫效果。唐诗对元日饮屠苏酒的习俗也有较多反映。例如,顾况《岁日作》:“不觉老将春共至,更悲携手几人全。还丹寂寞羞明镜,手把屠苏让少年。”[55]诗人借岁日饮屠苏“让少年”之风俗,抒写青春易逝、人生短暂之悲感。类似还有方干《元日》 “才酌屠苏定年齿,坐中惟笑鬓毛斑”[56],说其因饮屠苏“定年齿”而生年命之叹。姚合《除夜二首》中的“明日持杯处,谁为最后人”,也以饮屠苏之序而发生命之感慨。权德舆《甲子岁元日呈郑侍御明府》一诗云:“无人来上国,洒泪向新年。世故看风叶,生涯寄海田。屠苏聊一醉,犹赖主人贤。”[57] 既写其感激于郑侍御府上的元日屠苏之醉,反映出民间对于元日饮屠苏习俗的重视,同时也可见其沧桑新故之感。鲍溶于《范真传侍御累有寄因奉酬十首》中称“岁酒劝屠苏,楚声山鹧鸪。春风入君意,千日不须臾”[58],亦有异曲同工之处。雍陶《酬李绀岁除送酒》所云“一夜四乘倾凿落,五更三点把屠苏”[59],则说明饮屠苏的具体时间为五更三点,元日黎明时分。

由唐诗可见,唐代民俗中饮屠苏确系按年龄从小到大的顺序进行,故屠苏之饮往往会触发诗人年命如流的伤感之情,有时也不乏节日气氛与天伦意趣的抒写。裴夷直《戏唐仁烈》云:“自知年几偏应少,先把屠苏不让春。倘更数年逢此日,还应惆怅羡他人。”[60] 已知年长而故意先饮,名为“不让春”,实际不服老;感时伤春难免,而饮屠苏之乐趣亦可见矣。成彦雄《元日》:“戴星先捧祝尧觞,镜里堪惊两鬓霜。好是灯前偷失笑,屠苏应不得先尝。”[61]也称饮屠苏酒之俗为“定年齿”而饮,因年岁老大而“不得先尝”,以应前面“镜里堪惊两鬓霜”之说,既有年命如流的感伤,亦可于“灯前偷失笑”中见其温馨和乐的节日氛围。

饮屠苏,必先制屠苏,而制作好屠苏又往往离不开好水。元结《说洄溪招退者》一诗写到江华洄溪的水土之美,尤羡洄溪老翁之年寿,“无药无方向人语”,皆因“浯溪石下多泉源,盛暑大寒冬大温。屠苏宜在水中石,洄溪一曲自当门”,洄溪石下之泉源正好适合做屠苏酒,因而诗人“欲作洄溪翁”,还想招揽朋友比邻而居[62]。认为洄溪老翁长寿的重要原因,应与饮洄溪屠苏酒有关,可见唐人对饮屠苏酒能防疫长寿的看法是很普遍的。


饮屠苏酒

除了预防,还需治疗。在疾疫治疗方面,唐代也有专门的医师为人治病,李建勋《春日病中》诗云:“才得归闲去,还教病卧频。……方为医者劝,断酒已经旬”[63],劝其断酒的“医者”,应为专业医师。除了医师,还有僧人道士等急人所困的慈善医疗行为。同时,唐人自行习医、自行服药治病的现象也很普遍,其药物来源或为自种,或为亲友赠药,或为药肆所购等,这是唐代疾疫治疗方面的突出特点。

事实上,因医疗疾病往往耗资不菲,又有“福医”“时医”现象的存在,以及“庸医”医疗水平的有限,使得唐人对于医师治疗的信心还是不足,故巫觋禳灾之术仍然不绝。同时,受儒家忠孝观念和“济世拯弊”精神的影响,加上对健康的重视和延年益寿的需要,唐代文人往往对医学也较感兴趣,因为忠孝观念可贯彻于学医之中,学医既可忠孝两全,还能济困救厄,体现儒家仁者之心。若不精于医道,“虽有忠孝之心,仁慈之性,君父危困,赤子涂地,无以济之” [64];若精于医道,则“上以疗君亲之疾,下以救贫贱之厄,中以保身长全,以养其生”[65]。因而唐代文人通过自学而通晓医理者不在少数,有的甚至对医理颇为精通,撰有医学著作与方书。

刘禹锡《传信方述》云:“余为连州四年,江华守河东薛景晦,以所著《古今集验方》十通为赠。其志在于物,余故申之以书。异日,景晦复寄声相谢,且咨所以补前方之阙。”[66]可见唐人互赠医方、著述医书的现象并不少见。刘禹锡、陆贽、王焘、刘知几之子刘贶等均精通医理,亦著有医方;诗人王勃对医学也颇感兴趣。除著述医书之外,唐代文人对医学的兴趣还表现在种植药物、交流用药经验和互赠药物等方面。

唐代私人种药以疗疾疫的现象较为普遍。诗人张说《药园宴武辂沙将军赋得洛字》云:“东第乘余兴,南园宴清洛。……风高大夫树,露下将军药。”[67] “南园”即为诗人家中的药园,兼种药与游赏功能为一体。王维《春过贺遂员外药园》称“前年槿篱故,新作药栏成。香草为君子,名花是长卿”[68],诗中贺遂员外的药园外面还用槿篱作了药栏,其中既种有药材,又植有其他名花异草,而有些药材本身也是颇具观赏价值的草木花卉,故贺遂员外的药园也是可供游赏的花园。

韦应物像

这种私人种药现象在唐诗中描写较多。例如韦应物《简郡中诸生》:“守郡卧秋阁,四面尽荒山。……药园日芜没,书帷长自闲。”[69]韦应物也有药园,或因其“读多耕少”,使之日渐荒芜。杜甫《远游》:“种药扶衰病,吟诗解叹嗟。”[70]可见杜甫也曾种药,因其贫苦多病,种药多半是为自己治病所用。司空曙《药园》:“春园芳已遍,绿蔓杂红英。独有深山客,时来辨药名。”[71]司空曙的药园当有一定规模,且种植药物的种类也很丰富。韩愈《和侯协律咏笋》:“竹亭人不到,新笋满前轩。……始讶妨人路,还惊入药园。”[72]韩愈的药园显然与竹林相邻,竹笋时有冒出,故而惊碍药物,也可见诗人对药园的珍视。许浑《秋日》:“买山兼种竹,对客更弹琴。烟起药园晚,杵声松院深。闲眠得真性,惆怅旧时心。”[73]许浑的药园周围还植有竹子、松树等林木,俨然成为诗人休闲的好地方。另有郑谷《远游》中的“早晚酬僧约,中条有药园”[74],以及杜荀鹤 《夏日登友人书斋林亭》 中的“抛山野客横琴醉,种药家僮踏雪锄”[75],等等,均反映了唐代私人种药现象,其中文人与僧侣种药最为普遍,有的甚至还有专门负责种植的家僮。唐人种植药物,除少数商业行为外,多数为满足自己及家属亲友医治疾疫和养生所需。

除了自己种药,唐人往往还会互赠药方和药物。前述刘禹锡《传信方述》所云《传信方》,被《证类本草》《本草纲目》等医书广泛引用,但其药方中有不少是与别人交流获得的,可见唐代文人间互赠药方的风气较为盛行。除了药方,互赠药物的现象更为多见。韩愈《赠别元十八协律六首》其四即云:“生平所未识,待我逾交亲。遗我数幅书,继以药物珍。药物防瘴疠,书劝养形神。”[76]以其药物之珍贵,写其赠药情谊之可贵,也反映了唐人对“药物防瘴疠”的重视。元稹居通州期间病于瘴疠,白居易也曾给他寄去治疗瘴疟的药物[77]。另如李翱《赠药山高僧惟俨二首》、权德舆《唐开州文编远寄新赋,累惠良药,咏叹仰佩,不觉裴然走笔代书,聊书还答》、白居易《继之尚书自余病来寄遗非一,又蒙览醉吟先生传题诗以美之,今以此篇用伸酬谢》、刘禹锡《洛滨病卧,户部李侍郎见惠药物,谑以文星之句斐然仰谢》、张籍《答开州韦使君寄车前子》等均反映了唐人互赠药物的情形。



刘禹锡

因僧道多习医药,常有济世治病之义举,故唐诗也反映了道士和尚惠人药物的现象。项斯《赠道者》:“病乡多惠药,鬼俗有符威。自说身轻健,今年数梦飞。”[78] 写道僧为民众施药与疗疾的情况以及民间医巫并重的医疗方式。贾岛《送胡道士》也反映了道士惠药行为:“短褐身披满渍苔,灵溪深处观门开。却从城里移琴去,许到山中寄药来。”[79]唐人互赠药物中除了治病救急用药,还包括以养生为目的的丹药,如齐己便接受过道士所赠丹药。其《谢人惠药》曰:“五金元造化,九炼更精新。敢谓长生客,将遗必死人。久餐应换骨,一服已通神。终逐淮王去,永抛浮世尘。”[80]诗中所写的药物即为“五金元造化,九炼更精新”,道士炼就的养生丹药,明确说明其服药目的为长生不老。齐己在《谢人惠丹药》一诗中,还具体写到服用道士所赠丹药以养生的情形:“别后闻餐饵,相逢讶道情。肌肤红色透,髭发黑光生。仙洞谁传与,松房自炼成。常蒙远分惠,亦觉骨毛轻。”[81]最后两句说明齐己常服道士丹药,而且感觉效果似乎还不错。 

齐己

由此可知,唐人互相馈赠药品的现象可谓相当普遍,这既反映了文人间的深厚情谊及传统文化中乐善好施的品德,也体现出文人之间的惺惺相惜。故唐代诗人对于友人的赠药往往深为感激,谢人赠药的诗歌也就不少,如元稹于通州期间患瘴病疟疾,白居易给他寄去多种药物,元稹诗中就对白居易的赠药行为表达了深深的感激之情,问疾赠药也成为元白“通江唱和”的重要内容。


四、结语


唐代疾疫对唐代诗歌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,不仅激发了唐代诗人的创作欲望 (如白居易、杜甫病中的大量诗作),同时也丰富了诗歌创作题材与内容。唐代疾疫诗不仅表现了唐人与疾疫斗争过程中的强烈生命意识,以及疾疫所带来的心态之变化,而且诗中所写唐人防疫治病的观念、方法和措施,也“体现了唐代丰富的民俗文化内涵”[82]。不管是唐代疫鬼思想观念影响下的驱疫活动,还是唐代医学发展背景下的医疗措施,以及文人学医、种药和馈赠医药等行为,均为我们共同呈现出一幅殊而鲜活的唐代社会生活画卷,为全面了解唐代史文化和文学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。

如今,人类面临着新冠病毒等传染病的巨大挑战,“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深度断裂”[83],疫病也再度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。纵观历史长河,中国古代发生了大大小小难以枚举的瘟疫。在瘟疫面前,人的生命变得脆弱,但人们往往展现出更为强烈而鲜明的生命意识,因为疫情的发生既是生命意识觉醒的契机,也是对生命价值的挑战与考验。同时,伴随着生命意识的逐渐觉醒,人类历史和文明也在不断发展和进步,有关疾疫的文学书写也在不断丰富和成熟。由于疫病不仅会对人类生命健康造成损害,而且会给人们带来精神层面的巨大冲击,这样也大大激发了文学创作的动力,促进了文学的发生与发展。一部人类发展史,可谓一部灾害文学创作史。例如,远古时期有了女娲造人、大禹治水等关于生命起源与自然灾害的神话传说;汉末战乱频仍、灾害横行,尤其是建安瘟疫发生后,面对严酷的现实和有限的生命,文人生命意识逐渐觉醒,或主张及时行乐,或主张积极进取,更提出以立言的方式塑造精神的长存、生命的不朽,文学成为“经国之大业,不朽之盛事” (曹丕《典论·论文》)。到了唐代,人们生命意识进一步增强,疾疫不仅促使文人学医种药,维护健康,甚至促成了精通医理的名医出现,而疾疫也成为唐代文学表现的重要题材,《全唐诗》中有关疾疫的文学书写及其文化内涵便颇为丰富。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,唐人的疾疫书写给我们留下的不仅仅是诗歌这一精神食粮,还为我们留下了丰富的医疗经验和文化遗产。


本文原刊于《江汉论坛》2022年第07期。


作者简介:龙珍华,湖北第二师范学院文学院教授,文学博士,灾害文学与文化研究所所长。



原文链接:

https://wap.cnki.net/touch/web/Journal/Article/JHLT202207012.html


参考文献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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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65]刘渡舟主编:《伤寒论校注》,人民卫生出版社1991年版,第19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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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82]龙珍华:《论唐诗中的蝗灾书写及其政治意义》,《湖北大学学报》(哲学社会科学版) 2019年第4期。

[83]张富富:《重大疫情风险治理:价值理念与制度体系选择》,《西南大学学报》(社会科学版) 2022年第3期。